媒介蒙太奇 之 观看奥运-九游会j9官网ag登录入口
媒介蒙太奇·观看奥运
i
2000年9月某天,我刚下课,经过北大某老教学楼旁的某老食堂,里面突然爆出剧烈的欢呼声。那大约是悉尼奥运某场乒乓球或羽毛球决赛,学生们黑压压地聚拢在可以上锁的电视柜前,食堂发挥着收看体育的功能,打饭的人却有些望而却步。“啊,祖国!”我故意把手放在胸口,戏仿了抒情腔,引起同班同学的会心一笑。
初秋的确是首都最美好的时节。8月的几场雨后,祖国的天空豁然升高。暑气早已散去,秋老虎也已小憩,但向晚的空气中,还没有多少凉意。反而是看一场球类的决赛直播,足以让人出汗。那一天,我并没有探身向北大的任何一家食堂中的任何一台显像管电视,而是骑车沿着西三环去了北商。在校门口的餐馆中刚坐定,赴约的朋友就告诉了我中国队获胜的比分,而吧台上的电视新闻显示,就在我骑行的不到一小时间,中国又获得了好几枚金牌。下一次颁奖典礼,国歌响起,会是在央1、央2还是央5?老板不知换哪个台。店内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的空气。
那时的中国不同于今日,那时的“世界”(及澳大利亚)也不同于今日。中国队夺金潮占据了不少“西方”版面。奥组委的奥运回顾短片中把十五天中的一天命名为“中国日”。中国男子体操团体的肌肉秀和刘璇的标致/标志笑容登上海外的新闻杂志封面。央5采访的澳大利亚人都在预祝中国申奥成功。中国队的成绩如此之好,以至于初具明星(“娱乐综艺”)潜质的少年田亮在凯旋晚会上对央视张斌(而到2021年,竟然还有他!)说,我们是不是金牌拿太多了,以后的奥运队该有压力了。
但历史已经证明,田亮大错特错:第一,以后的几届奥运会中国队的金牌数都轻易超过了悉尼那一届,直到里约奥运会上的微降(而东京奥运上的中国队截至目前已经又超过了2000年的金牌数)。第二,其实从那时起,普通中国观众已经不大有什么金牌情结、金牌迷思了,只是这一点,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很多变化,尤其是文化心态变化,是在不断追认中才得到明确的。从那之后,每一届奥运会上,都会有国内媒体人大谈“中国人心态已经放松,根本不需要金牌来证明什么”,没成想到了2021年还有此等论调,感觉那文案都是十几年一贯制。“唯金牌论”更成了一个靶子,每四年就被杀死一次。但其实,在观众这里,金牌耀眼但不必“至上”。说实话,就算在体育迷之中,谁能完整地记住一届奥运会上所有的中国金牌得主和他们的具体项目?(而在九十年代,当中国的金牌是16块时,真的有暑期不上补习班的无聊男生如我,在电视对优势项目的轰炸性播放中,记住了一切……)当有如此多优秀的运动员,在如此丰富的项目中,代表你所认同的祖国参加竞技,你的观看方式也改变了。而媒介也在改变着。
ii
转年的申奥之夜,我正在杭州背包游。头几个小时,杨澜还在帮助纠正北京市领导的英语发音,而结果开出得太快,一点都不惊心动魄。和《任逍遥》中在街头看申奥直播的小混混男主人公不同,我踅进了浙大旁边的一间网吧。没有人流露出激动的样子,或者说,大学生和小混混一样,都觉得那样很傻。但隐隐间,“所有人”都知道由此开始的历史周期可能会影响到“所有人”。
不过,另有一批大学生,大约是北体大和北师大的,奉命在庆祝的现场:印象中,世纪坛一拨,天安门一拨。那个晚上,江真的出现了。北体大的学生们高喊“说两句吧!”但他很开心却不讲话(其实是因为在露面之前,他已经对着摄像机发表了贺词,而学生们哪知道)。
开学后,一位教授讲,广场上的青年们当时欢呼申奥成功,只有“啊啊”喊声,却没有语言(除了“牛x”)。没有口号。没有群体性的命名。没有政治指向。
一种集体性的自信正在崛起时,也许是非常空洞、没有语言、缺少历史实质的。它不知道自己的轮廓也不想知道。它在等待它的语言,时机和内容。等到它有了轮廓时,一种自我认识才试探性地姗姗而来,而到了这样的追认之际,什么都来不及了:历史总有延迟,历史也即遗忘。
iii
04年雅典奥运会前,硕士生宿舍里,不同于本科时,大家都各有各的电脑了。我已经学会了用校园网来看电视。开幕式上的eros太惊艳了,我们那一批文科生正在阅读古希腊诸神正典,政治哲学还会远吗?刘翔太快了。在有些频道上,主持人和观众已经开始欢呼,而在另一个频道上,他还在跨越,而某些插着网线的电脑陷入了卡顿,那不妨转为图文直播。赛后采访区,当刘翔又要说“亚洲人”或“黄种人”这个词时,南朝鲜媒体的麦克风比央5的捅得更靠前。
那时候也有张斌。晚间金牌会客厅,很典型地,他催着刘翔给“全国观众”唱一首歌,而刘翔居然真的唱了。刘翔太乖了。80后都太乖了。刘翔是83年的,再加上怒扔毛巾又喜进八强的姚明,80后的人生突进曲线和中国的国际新形象,有了一个不失为绝妙的交点。
在雅典奥运之前,可口可乐的中文广告上就满是刘翔,仿佛知道他要成为世界级体育明星一样。我表弟是学体育的,他说,国际大公司都有自己对比赛的评估预测体系,相当精准。
项目太多了。从04年开始,全景式、巡礼式的奥运观看,在技术上成为可能,而且成为了新需求。随便换台,你就会看到一个以前不了解、但极有意趣的小项,然后,你再多看一会儿,就发现原来中国人也参赛了。他们的名次不重要,而他们的代表性,他们的显现,成为了一种体育的美好中介。
iv
我06年出国留学。彼时,在沙尘暴的间歇,首都会一次次把“新北京新奥运”“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标语涂满全城。电视上,刘翔有时出现在经典的耐克系列广告中,有时为奥委会代言,背诵顾拜旦的名言(最强大有力的,是心)。到了08年6、7月,我正好回国,海外学子们还在为抗震救灾而感动,但我已经察觉,北京本地的朋友们,因奥运的一切而疲乏。直到奥运开幕,一切似乎又都变得值得了。可惜我已经又到了纽约,准备法国访学。于是,我有了第一次在nbc频道(美国独家转播商)看奥运会的体验。开幕式主持人反复说的是,你看,所有的汉字底下全是人啊。外国元首来得太多了,坐得拥挤,小布什夫妇很惬意的样子。彼时,他说胡治理大国不容易。他还曾在普京眼里看到灵魂,但就是在奥运期间,格鲁吉亚起了刀兵。关于开幕式,张五常的点评(也可以说是盛赞)很快在网上传开。小朋友假唱的新闻一出来,倒是《洛杉矶时报》说了“公道话”:都灵冬奥会上帕瓦罗蒂老爷子也是假唱。
那时的中国还不同于今日,那时的“世界”(及美国)还不同于今日。菲尔普斯通过北京奥运村的电子游戏学汉语的镜头,中美大众都喜闻乐见。nbc的主持人们(其中有几位,和张斌一样,今年还在干)深入到小区,和中国大爷大妈打乒乓球(战局可想而知),又去体验针灸,这样的报道,中美大众都喜闻乐见。美国女排主教练郎平一亮相,体育馆中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天大的敬意,摄像机一扫,中国国家主席也正在观众席上,不打领带,只穿白衬衫,而美国最后赢得了那场小组赛——此情此景,中美大众都喜闻乐见。
奥运广场入夜之后,这些主持人们和志愿者一起跳舞(而加拿大人大山往返于美、加两国的直播间——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英文)。一场雨之后,美国记者也不好意思再担忧北京空气质量,因为镜头上八月的蓝天正在升高。甚至于有中国网友说,nbc的转播更好看,因为色调鲜丽,反而是央5颜色悶了。真的吗?那时没有“阴间滤镜”的说法,但作为海外学子,我已经熟悉,美媒政治类中国报道有灰蒙蒙的手段。当然,我也忘不了nbc演播室里,拿了银牌的美国体操队员讽刺中国体操女队的身形“如同没有发育”。
第一个向我盛赞中国奥运的美国人,是我所住的“贫民区”的黑人修理工。第一个向我感慨“中国走到奥运开幕一路上真了不起”的欧洲人,是巴黎的同学,北非移民后代。
至于我的美国比较文学博士班同学们,闲聊起来,他们也章口就来“我们美国必须是第一啊”(虽然他们是有点讽意的)。也就是在08年奥运,我发现美媒都是奖牌榜排名,这样美国的确第一(我可无讽意;我认为奖牌总数挺实在)。
而韩裔美国同学则和我说,中国办奥运,完全不为“西媒”言论所左右,这在韩国不可想象。“西媒”这个概念,其实是不大成立的,但东亚各地区人民,都爱用这个词,都太重视“西方”怎么看自己……
08年是博客的时代。关于刘翔伤退的讨论引出许多博客文章。08年很快又变为金融危机之秋。中国办完奥运没多久,开始救世界资本主义(然后就是什么g2论,chimerica,stakeholder,symbiotic competition,夫妻论,重返亚太……一路到如今)。
v
12年伦敦奥运开始时,我正居无定所,刚刚毕业,马上要开始工作,辗转于旧居与新环境之间,开幕式是在波士顿-纽约的大巴上看的网上直播。这届对我是一次彻底的网上观看,也接近于社交媒体观看。中文世界互联网生态正在野蛮生长之中,各种电视信号(央5之外,还有英法德语各主流频道)在线直播的平台,到豆瓣上一问,大家能给出很多——虽然都不合法规。这和以前的校园网iptv不同,有些还能发弹幕——这东西是我的第一次接触。而且2012年也正好是我开始全面使用智能手机的一年(10年用过联想手机的微软系统,的确还差点意思)。全景式、巡礼式的、社交媒体式的奥运观看以小屏幕的方式真正实现了。
伦敦奥运的中文社交媒体上,公知体的确非常流行。因为刘翔的再次失利,对举国体制的讨伐达到了又一高潮。紧接着就是反对体育民族主义。但我在美国却看到媒体对英国举国体制和金牌丰收的赞美。美媒彻底被英国人的民族情怀感动了:原本因经济社会问题而分裂的英国人,在这半个月里消弭了分歧,簇拥在米字旗下,并且借奥运宣泄这一份彼此关爱支持的强烈情绪——连奥运冠军的画像搞得如“毛肖像”一样大,都成了“正能量”。英国网友看了美国报道也跟帖表示,这半个月来,做“英国人真自豪”。还有人说,米字旗满街飘扬的感觉,真好。尤其有意思的是,随着中国金牌数的激增,纽时一篇专栏文章批评中国体育民族主义,而体育版的报道却是为队员们加油,激动于田径队力挽狂澜,让team usa反超中国。这样的舆论波澜并非第一回,但在转发的时代,却尤其能调动人们的情绪。连我也写了文章,并从此成为不可自拔的手机上网者。
社交媒体的话语泥沙,也许真的耽误了我们欣赏体育人竞技中的身心之美。在最后一个比赛日,我看到中国队员拿到男子三项的银牌,真的感觉受到激励。我一直觉得,如果在所有项目上,都有中国人、东亚人在前八名竞技(奖牌另说),那么我们关于体育的认知、关于人性的想象,都会不同。
而弹幕上,浩瀚网络宇宙中互不相识、从未相遇的“中国同胞们”,却不知道如何告别,结束这共同看奥运的时光。吐槽和玩笑话一时歇息,甚至有一丝尴尬。忽然有一位别出心裁:“最后就一句:钓鱼岛是我们的!”这么一玩,引来无数复制粘贴。
vi
2016年,工作不顺的我,已经学会在ab站(a站那时似乎还活得挺好)上寻找“精神的鸦片”。里约奥运,我并没有心情细看。电视是有的,但根本就没有订nbc。如果说2012年连美国人都得自己解嘲说,看nbc你会觉得只有一个国家参赛,那么后来也有体育迷抱怨,nbc只是在广告中插播比赛片段。
但16年全媒体、流媒体、自媒体的覆盖已经不断逼近一种远近上下左右的饱和。奥运溢出为播客、朋友圈、动图、短视频、鬼畜和各种意想不到的热点和周边。不去观看,亦是难事。体育明星们要么正上直播,要么正在被up主们剪辑着,要么发现表情包中有自己短的新生。一切都需要可呈现性、可展演性、可话题性,而且得形成梗,以网络语言做流量的撑杆跳。媒体和自媒体水出来的东西当然肤浅,但水本身却是深的。
所以这也是我第一次通过网络周边观看的奥运会。有些梗、话题、截图,我还记忆犹新,但这种互联网记忆又像是“遗忘”在贫瘠心智上的犁痕,如今,我也不好意思再去给自己的历史感官“挖坟”了。
中国网民的心态也游离在周边,像是看一场自己已经不陌生的堂会,如果没有算法入心玩法入脑的热闹,那就不如“我走先,散了吧”。很多人开始觉得,在美国后花园举办的奥运,更像是“西方”的自娱自乐、自我感动。当美国短跑接力申请重赛时,大家的反应是 “你开心就好”。简中网友们看待巴西及其主办表现,就像发达地区人士震惊于第三世界的落后简陋。他们不在乎奖牌,“纷纷表示”中国队安全开心地回来就是了。这里面还有一点潜台词,或许是微妙的政治心态标记:如果这是别人主导的游戏,那我没有必要玩;我的尊严、幸福和“好日子”未必需要通过参加或优胜来得到证明。
然后就在大家意兴阑珊之时,女排逆势夺冠。像一个精神史的元神话不经意间为自己画上了隔代的完结符,更仿佛一切已不证自明。
文化政治的“自信”,其实早已在无形中完成。这里又有显影的拖延和语言的迟到。只不过,这自信所最终具有的形态,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都接受。但它真实存在着。
而里约奥运刚结束,我就有了亲临东京的机会。八月底的东京,盛大的蝉鸣勾起我的东亚心。开会之余,我和国内的老师们同游。资深教授们依然认可日本人的素质,但又在慨叹:东京远不如以前整洁(到处有乱扔的垃圾)。在秋叶原的手办商店,同龄的朋友们则佩服“平成废柴”连猥琐都那么一丝不苟,而另一面,这些朋友却不愿发“身在东京”的朋友圈,因为会有太多亲友要求捎货。整个秋叶原,乃至整个东京,都快被中国消费者占领了。有些同胞买到累得站不起身,拎着各种购物袋随地坐卧,卡哇伊的灯光广告照亮他们的身体。消费力的确是自信的现实来源之一。夜渐深,我们走进一家文京区的快餐店,结果点餐并不顺利,同行中又有人大摇其头:“连前台服务的年轻人英语都这么差,东京还怎么办奥运?!”那时当然没人能想到,东京奥运会推迟一年,不仅没有大批外国游客,而且运动员出村都要批准,随行记者也禁止下馆子——我们曾担心的局面根本没什么发生的概率。
vii
奥林匹亚体育是什么?
是“榜样”(modèle;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是“体现”(或德国浪漫派所说的darstellung),体现人在情境中的千姿百态和卓越可能。
是中介。
是个体和伙伴的全身心的多样努力,在现场的此刻,实现人的“类本质”的启发。经此中介,观看者也进入具体和人性的关联潜能之中。
也是竞技的“代表”(representation)。体育的游戏规则从最基本的身心条件出发,展开一个意义生成机制,无功利但合于人之为人的目的。在竞技少数的“代表性”中,众数的意义也汩汩而来。
也是无剧本、无神话的现场“悲剧感”。(与悲苦、苦情等无关),在观看者和参与者的关系之间。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惊异、突转、发现。在体现与代表的中介交点,我们意识到个体的存在而又成为了共同体。这里有希腊传统中的净化和美好。
但还有希腊-罗马传统的另一面。尼采《荷马论竞技》中,竞技又势必是残忍的,是反形式美的,是凡人-英雄-神之间的僭越妄为:阿喀琉斯是怎样对待赫克托耳尸体的呢?而尼采又通过荷马告诉我们,上天和下民都憎恨第一名。在体育和国际政治的隐喻关系中,我们是不是也见证了这一点?
一面,美国的个人英雄主义体育明星制复活了罗马角斗场,衍生着文化身份、价值代理、“生活方式”的市场。另一面,在中国体育爱国精神的共同体潜能极限处,竞技的身心形式感和全球文化政治“战争”势必交织。
那么,观看的方式呢?
奥林匹克体育,作为中介,又是一部媒介史。透过媒介被观看,通过媒介的流变成为历史记忆/遗忘。坦率说,在媒体饱和和热搜情绪中,奥运观看如今也可能像信息过载时代的种种一样,具有毒瘾性和消耗性。我们需要重新训练自己,摸索媒介条件下的观看意义感。
那么,在媒介/中介的主体交互的界面,不妨进行至少一点点还原。奥运结束之前,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和我们有关联性的健美肉身和“强大心灵”的具体展现之上。运动员都是凡人,正如有的豆友所说,在一届或几届奥运之后,他们也将“毕业”,踏入社会,进入新的人生阶段,甚至还不及挥一挥手,就遭遇和“普通人”差不多的烦恼和困难,也未必能在平凡之路上走向自我完善的终点。但在某个奥林匹克的具体时刻,正是他们的全身心,再真实不过地中介着竞技个体-共同体-普遍性的联通、展开和更新。
好,我们再一起看会儿奥运。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大舅、表姐、表弟,他们都是体育专业,一定会觉得我写得太浪漫化了;也献给看奥运的朋友们)
© 本文版权归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王在劳作,自励贞坚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明年就回中央之国。” 灵魂,...
王璞一零一的最新日记 · · · · · · ( )
- (12人喜欢)
- (22人喜欢)
- (84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41.8万次浏览
- 4764次浏览
- 2.3万次浏览
- 2.5万次浏览
- 3553次浏览
- 2.2万次浏览